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☆、24 熟果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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故事必須回溯來說。

餘秋十八歲過後,覺得自己化身成一種什麽奇特的植物,到了夜裏,才在沙白圓月下,成熟而芬芳地淌出蜜果的汁液。

彼時她剛拿到F大的錄取通知書,學油畫。暑期大大小小的聚會上,同學們把“後會有期”說了一遍又一遍。餘秋告別時只揮著手,嘴皮上下輕輕地碰撞,“那拜拜嘍”,因為覺得講出“再見”就是許下承諾以後一定要至少見一面。

用腳趾想都不可能。就像蒲公英,鼓著風一吹,畸零地飄飄灑灑,就誰也找不見誰。

餘秋大一入校,開學典禮那天的早上,新生必須每人徒手搬一把椅子到體育館。從宿舍過去的距離不短,餘秋氣喘籲籲地擡頭,見人頭攢動,黑芝麻點一樣。

她突然生發創作的沖動。比如絕大多數人日後回想起這一天,都會覺得在穿透浮動的白霧過後,到達的卻是更為迷茫而漫長的四年。碌碌的虛無。好題材。

“同學?”餘秋的思緒戛然而止,她把被汗濕的劉海撥到一邊,看清面前舉止拘謹的男孩子,那男生伸出手,道,“我幫你拿吧?”

餘秋會意一笑:“當然。”

她和這個化學系的男生談了為期一月半的戀愛。像小孩子。兩個人在游樂園裏,馬戲團的表演總水洩不通地圍著大把人,男生說“這些情侶老愛擋著視線”——是講許多男友讓女孩子騎在自己肩上,大呼小叫地看演出。餘秋說,“我們不也是嗎”,男生登時臉通紅,結結巴巴地應“是、是哦”。

放旁人眼底是純情,但餘秋只覺得乏味。連接吻都不敢,左顧右盼半日才做賊似的在額頭啄一下。懦夫。她在心裏無情嗤笑。況且什麽都不懂,看畫展連梵高和莫奈都分不清。

梵高、莫奈——姜和蒜的區別哎!

於是只能規規矩矩去上課,到下半學期才有所好轉。最愛聽錢知希先生的中美史——全院女生都喜歡他。

像從民國時期的畫報上剪下來的人,第一天上完課,餘秋就說。“可是他發際線堪憂,遲早要禿哦”,室友調侃道,惹得餘秋不管不顧和她吵了一架。

第三天兩人又手挽手地去錢知希的教室占座,冰淇淋從咖色的蛋卷往下化,粘得手指像女孩們的情誼,甩不掉。餘秋也只在中美史課上的表現像正當年紀的小姑娘。

錢知希四十出頭,教授。再枯燥的知識點也能旁征博引,叫人入勝。來上課時西裝革履,頭發甚至還要打上發膠,全部梳上去的時候露出整個前額,“發際線真的高噯”,餘秋一想到,登時忍俊不禁。

她在最前排,聲音已經很小,但仍然明顯。錢知希正巧講到兩個段落的間歇處,捏著粉筆看過來:“嗯?”尾音還有些笑的意思。

那是餘秋頭一遭確切地和他四目相對。從前都是擠進一堆腦袋裏,他的眼睛燕尾一般地掠過而她連一個字都未曾遺漏。

後來餘秋才認識的岑驚鳴。是大四的學長,不費吹灰之力便保了錢教授的研究生。她去畫室的時候,會看到岑學長放在裏面的作品。第一眼就覺得震撼。

“看呆了?”錢教授把一杯茶端給她,“不如給我說說?”

她的聲音低如蚊吶:“很、很感人——”

錢知希笑了:“又不是上課點名讓你回答問題,放松一點。”

“是真的,”她的勇氣回來了,“就像是把黑夜燒出窟窿的燈。”

老師點了點頭,笑得更厲害了,到這個弧度,眼角才開始擴起皺紋。不知為什麽,明明得到一個笑的回應,餘秋卻覺得他對答案並不滿意。自小出類拔萃的她終究開始掏空心思地想怎麽去討這位師長的歡心,連他故意將手覆上她的手背都渾然不知。

她在畫室漸漸如魚得水,這三年老師帶的都是些學長,眾星捧月似的熱熱鬧鬧領著餘秋去逛展覽,說和尚廟裏終於掉進來個寶。

岑學長尚未畢業,已經尤得教授器重。餘秋去找老師改畫時,他總窩在前廳,仿佛烈焰蓬勃的紅日,不知疲倦似的。待畫改完,餘秋會和岑驚鳴一起回去。

他那時還有個男朋友,自動化專業的,餘秋知曉他的性取向,卻覺得不像戀愛。

一同吃飯才聊到是對方先告的白,岑驚鳴順其自然,某天散步,在那人悶聲問“我們現在是什麽關系”時回了句“你認為呢”。自然,他無疑是個稱職的男友,就算冰天雪地,只要對方開口就可以把熱包子帶到樓下。

“師兄你這也叫談戀愛嗎?”

和她的理解不一樣。餘秋早慧,於情感上,更追求一場靈肉相撞的crush。迷亂、滾燙,不顧一切。果然他們還是各奔東西,參加完畢業典禮,在花壇邊分的手。那個男生就要前往大洋彼岸,說“You are just moved by me”——明明是他甩的人,看上去卻比被甩的更加難過。

站在餘秋的角度無法指摘岑驚鳴,不過覺得他太清湯寡水。她這樣說的時候,岑驚鳴拿走了她面前的酒,換成橘子汁,柔和也認真地道:

“傻姑娘,靜水流深並非不是表達情感的方式。”他大哥哥似的摸摸餘秋腦袋,“你還是太年輕啦。”

她討厭被說年輕,討厭總有人認為她稚嫩幼弱;岑師兄也不例外。餘秋望著他沈默地飲下高度數的雞尾酒,而自己對著可笑的果汁,有種沖動即將破繭而出。

下一周起,岑驚鳴很長時間沒到過畫室。餘秋和教授暢談古今中外,當嗓子因為多言及缺水而沙啞才會想起四年級的學生們已正式畢業。難怪師兄與他們暫別。

對,“他們”。餘秋愛慘了這個詞。她一直是最好的,以後也要,期末中美史她會成為當之無愧的第一名。錢教授已經願意帶她單獨去看展覽,從吳道子說到大衛·霍克尼。在紀念品商店裏他甚至要贈她一根鏤著聖母像的吊墜,“我也給你師兄們送手表的”,餘秋磕磕絆絆地拒絕,像個得了口吃的病人。

錢知希說“那好吧,等你期末成績出來再說,老師決不食言”,笑容中有一種了然的失望。後來,餘秋才知道那個笑是再明顯不過的隱喻。

她零星聽說過老師和妻子關系不和的傳聞,卻在他兀地從後面將自己圈進懷中時才想起。不。不對。不行。不要。餘秋才喊了幾聲海藻般的長發卻像生進口腔裏。“你難道不喜歡老師嗎”,錢知希的呼吸荏苒在她玲瓏的耳垂旁。她根本想不到溫文爾雅的老師力氣能那麽大。手從腰。到溫熱的腹。顫栗的乳。少女性征的兩只,像沈睡的白鴿。

“我是被你喚醒的——從你來課堂的第一天起”,野獸的肢體直挺挺的,傲然地說。其實是瞎話,在龐德詩裏讀過,那些天真仰起的臉不過任君采擷的花瓣,卻成為餘秋戳不破的謊言。

那楔子把她刺穿,原來刀刃早就懸在頭上了,只是在等待一個時機徹底落下。餘秋□□地躺在床上,卻更不如說是沈進海裏。她混沌地在天花板上拼湊出老師妻子的臉,聽說他們也有個孩子,可能因為這個想起了自己的媽媽。

餘秋突然開始恨她。恨她遭受非人的痛苦把自己產下,又讓自己將非人的痛苦延續。她不明白口口聲聲說的,承載酒神精神的行為能讓她既疼痛,又恥辱。

錢知希排練過數次似的從枕頭下摸出那條項鏈。瑪利亞溫柔的笑容在不同語境有諸多釋義,而她看到的一定是最醜陋的那種。

原來他從不認為送不出去。他將禮物戴在雙眼噙淚的餘秋鎖骨前,這飾物如此沈重,隨時都要把她勒死了。

難怪她只有學長。難怪岑學長說畢業去散心會讓他開心。“就像把黑夜燒出窟窿的燈”——岑驚鳴跌入谷底的那一天,餘秋才明白錢知希為何不滿意這個喻句。

因為黑夜是不允許有燈的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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